夏末的蝉爬到树木最高的枝梢,展展薄翼,在斑驳的日光中,如泣如诉般不知倦的鸣叫。倏忽间,北风乍起,寒蝉噤声,坠地而亡。
碾过蝉的尸体,许攸兴奋难耐中一把推开紧闭的房门,寒风刹那呼啸而入。紧接着,绣着凄雪残梅的屏风后,又响起令人闻之心惊的咳嗽声。
“谁擅自开门的?!”曹操转头怒呵。在发现是许攸后,怒容也没有减少分毫。那高挑的凤眸中毫不掩饰的冰冷与杀意,让许攸脸上原本的笑意渐渐淡去。他驻足在距曹操几步远的地方,不敢在进一步。
若非他还存有一丝理智,在曹操冰冷的目光注视下,许攸觉得他早已听从本能的尖叫,夺门而逃。
“咳咳……明公,不可。”盖着厚厚的棉被的郭嘉皱紧了眉头,才忍着胸口阵痛,暗拉住曹操的袖口,向曹操轻轻摇摇头。
反手拍拍人的手背,曹操把郭嘉的手塞回被中,又将被边掖好,轻声道:“奉孝放心,孤明白。”说完,他又望向许攸,神色似乎真的比刚才和缓了许多,“子远,你为何事而来?”
许攸暗咽了口口水,顿了又顿,这才堪堪可说出话,却没有刚才冲入屋门的兴奋,只有经受惊吓之后的讪讪无措:“阿瞒,攸就是来告诉你,那个……袁绍的家眷都被擒住了,由丕公子带兵看押在袁府。……还有,袁绍二儿子那个媳妇,就是传闻中倾国倾城的那个甄氏,你要不要和攸一起去……”
他作为曹操多年的好友,自然知道曹操对美貌的妇人的liè_yàn之好。今日赶忙跑来找曹操,也是生了让曹操第一时间纳了甄氏,以此讨好曹操的目的。可现在,他却讪讪的住了口。他清晰地感觉到,此时他再多说一个字,定会身首异处。
曹操想杀他,即便此时曹操的神色勉强还可称为和缓,可许攸知道,曹操真的对他生了杀意。
理智终究没敌过本能,许攸不等曹操回答,边作揖边连连作歉道:“攸知道来的不是时候,这就告退。”说完,他立即小碎步离开了房间。出屋门时,几缕寒风又从被打开的门漏入,激的郭嘉不禁又咳嗽了起来。
“拖延多日,风热深入胸肺,怕是……”在许攸进屋前就已经在屋中呆了许久的军医,把了这么久的脉,终于小心翼翼的下定了结论:
“主公,郭祭酒所患,怕是……痨疾。”
此言一出,曹操与郭嘉霎时脸色一变。不同的是,郭嘉很快就恢复了浅笑,而曹操任是再见惯了生离死别,却连个故作镇静都难以强颜。
“回禀主公,郭祭酒这病,以某之医术,实在是难以医治。还请主公立即请华神医来军中,或许祭酒尚有……”最后几字,军医实是再说不出口。他是大夫,比起曹操和郭嘉,更清楚痨疾的可怕。
先是开始消瘦,咳嗽,而后开始精力不济,嗜睡乏食,胸口疼痛,最后,病情一步步恶化,咳嗽频次增加,开始咳出肺中的污血。而痨疾更可怕之处在于,目前尚没有一种药方可以将其真正治好。大部分的病人,往往是一面大量的灌下汤药,一面毫无起色的消瘦,最后生生被痨疾熬死。
华佗是大夫,不是神仙,能不能治得了让所有医者都头痛的痨疾,他实在是不敢打包票。
“孤知道了,你退下吧。”
曹操挥手让军医退出去,又唤来士兵修书回许都,让华佗即刻北上邺城。
等士兵领命退下,他回头再看向郭嘉时,发现郭嘉已经倚着他合上了眼睛。
曹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郭嘉始终灼灼如光的双眸,而让他竟从没有发现,灌水围城那日之后,郭嘉日显的病容。此时,眸中光亮被合下的眼皮遮住,高耸的颧骨,消瘦凹下的脸颊,以及凝在轻蹙的眉间化不开倦意,顿时变得那样显眼,一瞬间便刺痛了曹操的心。
他不禁抬手抚上郭嘉的侧脸。
他的奉孝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竟变成了如今这样。变得让他,又一次觉得,纵拼命去挽留,最后能抓在掌心的,只有一抹云烟。
风一吹,就散了。
郭嘉本就仅是因为身体乏力而靠在曹操肩上闭眼歇一会儿,并没有真的睡着,一感受到脸颊上粗糙的触感,便立即睁开眼,双眸仍旧灿若星辰,本能般含着笑意。他抬手抓住曹操抚上侧脸的手,凝着人一双凤眸,勾起淡淡的微笑,轻声道:
“明公放心,嘉不会就这么睡过去的。
痨疾虽然难治,但绝非绝症,历来痊愈之人也并不少。这不过是一位大夫,天下还有的是名医,更何况明公不也请人去叫华佗来邺城了吗?
嘉还等着和明公彻底消灭袁家这些不肖子,南下荆州呢。所以,明公放心,嘉会好好听大夫的话,喝药、休息,身体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郭嘉说了这么多,仍未能说的曹操展开眉头。他看向郭嘉的双目中疼惜之情愈来愈深。方才郭嘉那一席话,分明该是他拿来劝慰郭嘉之语,如今反倒先被郭嘉拿来安慰他,就好像如今深染痨疾的,不是郭嘉,而是曹操。
他突然想抱抱郭嘉。
然而手臂刚触到郭嘉的身体,郭嘉突然一侧身,捂着胸口俯下剧烈的咳嗽了起来。那急促的咳嗽声,就像一把把刀插到曹操心口,鲜血满注,痛心彻肺。
好像了过了好久好久,咳嗽声才终于停下。郭嘉方才捂着嘴的手从唇边拿开。
摊展的掌心中,暗红的血迹,和凄艳的一如隔绝生死的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