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太后病重之时,富察皇后也染了病,不几天就到了“垂危”的地步。
在祖母、父亲、妻子之间三头跑的弘历简直是心急如焚。成婚不过两年,她才十八岁,连一个孩子都没有!
虽然一直知道她身子单薄,但到底是少年夫妻,总觉着来日方长,好日子在后头呢,有时候妻子做小女孩状缠他,他常常故意摆出严肃的面容。
眼下看来,却是要从此以后,人天永隔,再无相见之日了!那些小儿女的娇憨痴态已成往昔,再也不可重温。
一路跑到寿康宫,天已放亮,看到屋子里跪的都是人,先向父亲略跪一跪,用眼光向几个兄弟微微示意,然后也跪在床榻前。
太后的眼睛里流露祖母的安详和慈蔼,她最后望了一眼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她的儿孙们,苍白的晨光照亮了一张张强作欢颜的苍白哀戚的脸。
如此这般,她可以安心地去了。痰卡在喉咙里,欲上不能,欲下不能,没有人知道她的痛苦,也没有人能替她受苦,风烛残年的老人带着这最后的痛苦,渐渐消散了最后一缕呼吸。
道光二十九年十二月甲戌,太后崩于寿康宫。数日后,弘历上尊谥“孝和”,附先帝尊谥,称为“孝和睿皇后”。惊天动地的哭声响起来,天大亮了。
太阳西沉,每日照常升起;人死了,却只如灯灭。
天已经黑下来了,弘历穿着一身孝服回到屋里,帽子上的缨络亦摘去,眼睛哭得红肿,眼底还留着连日不眠的乌青,连走路都有些脚步虚浮。
“妞儿。”他轻轻地叫。
病弱的少女只是茫然地睁开眼睛,两颊陷下去,漂浮着不自然的潮红。
“我回来了,你怎么样?”他笑着说,把有些凉的手放在她脸上。以前他这样做的话,她就会咯咯地笑或者嗔怪地说“别价,冷死了”。
可是现在她只是微微动了动,很低声地说:“太后不在了?”
“嗯。”弘历说:“你不要操心,我叫他们来喂药吧。”
“已经吃过了。”
“那你好好睡吧。”他颤声说,刚刚近距离地接触过死亡,父亲的悲伤更加大了他的悲伤。从小时候到这一天,母亲、姐姐、祖母……他失去了太多亲人,相处越久,失去的痛苦就越大。
“你别走。”富察皇后轻轻唤他:“我求你件事。”
“什么事?”弘历握着她的手,小而圆的指甲光滑如珠玉,手指仍是细嫩。这样年轻鲜活的生命,就要从此沉睡在冰冷的棺椁之中,这样的联想让他打了一个寒噤。
“我……”她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你要保重。”
“你要说的是这个?”弘历微笑:“你只管养病,我知道你要什么,如果是我,我给你名分。”
“可是……”她却终于哭了出来:“我还是……没有福分……我……”
他站起身来,看着妻子依然清秀的面容,浅蓝的血管在额角细细绽开,清纯和死亡同时维系在泪光闪烁的眼中。许多事情,才刚刚开始,就已经结束。
于是弘历的后半个微笑也变成了哭泣的脸。
富察皇后死于太后病逝的第二天,沉浸在国丧的忙碌中的人们包括弘历几乎都忽略了她。这个容貌恭顺的女孩,
不声不响地进入繁华如梦的宫禁,然后又不声不响地离去,任人淡忘,她的少年风华在她十八岁的年尾戛然而止,
留给后世的,似乎只有一个面目完全模糊不清的“恭天赞圣”的“孝德皇后”的名号。
数日后弘昼在书房见到弘历,简直瘦了一圈,兄弟俩相对无言。
“人生朝露!”半晌,弘历只苦笑着说出这么一句。
弘昼无从安慰他的哥哥,他知道哥哥伤心得厉害,但如果提到自己美满的婚后生活,只会招来火上浇油的后果。
他已经感到,在这动荡不安的局面里,有个巨大迷题的答案,似乎昭然若揭了。
入了正月,因为国丧之故,宫中丝毫不见新年迹象,里里外外皆是一片沉痛而空旷的素白。白色是大悲之色,是丧葬之色。
沉浸在悲痛中的弘历不顾自己“得病已数月”,执拗地按照礼教中孝子的规矩为死去的继母守孝,穿着单薄灰暗的丧服,居住在简陋的“苫次”中,
睡在粗糙的草席上,每日只吃简单的素食,在每一次仪典上呼天抢地地恸哭,似乎不用这种近乎自我折磨的方式,就无以表达自己“哀伤摧毁,五内如焚”的孝顺与悲哀。
弘历的举动吓坏了朝臣与皇子们,朝臣们用“以国事为重”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无法劝阻他;而皇子们为父亲的身体担忧,
嘴上虽然劝慰,实际上却不得不跟从着父亲的一举一动,唯恐劝阻父亲为祖母守孝,会被父亲误解成自身对父母的不孝。
弘历不是不知道自己应当保养身体,但是他已经预感到了富察皇后死亡的临近,他知道皇后的日渐衰弱的体力和日趋衰微的精神已经无法应付纷杂的内宫之事。
但是,他的帝国却不应当和他一起在风烛残年中挣扎。他宁愿在人生最后的岁月里,把所有的悲伤和所有的痛苦都倾泻在富察皇后的葬礼中,
完成身为人夫最后的责任,然后将一切交付给自己的儿子,让年轻人强健的精神去改变已经和他一起变老的帝国。
如此这般劳心劳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