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至愣住了。
“你说”他小心翼翼地说了两个字,但没敢继续说。
杜云凉十分淡然地道:“我娘是病死的,在岭南,那一年夏天,我十五岁”
满屋人都静默下来了,祝宁晖本来觉得奇怪,杜云凉的口音像是本地人,什么时候跑到岭南去的,但他看见曾居道和李至全都神情肃穆,只好把话咽回肚子里。
“我娘是积劳成疾,她生病那两年,我爹靠医书和土方自己采药抓药。因为家里实在太穷,请不起好大夫,但就算请来了又怎么样?岭南最好的大夫,连京城的三流方士都及不上,还沿用着几百年前的老药方子,根本不济事”
李至叹了口气。
杜云凉没有显得十分悲伤,她温温地道:“但我想,就算那些大夫都不怎么高明,就算他们只等于京城里的最末流,也许,可能,他们也有办法让我娘多活几天,那我就能多见她几面,我可以多跟她说几句话。可是那时候家里真的没钱了,看病买药,两年的时间,已经花光了所有积蓄,人情都搭上了,面子也不要了,可是人情有多深厚?面子值几分钱?大夫又不是菩萨,不用挣钱吃饭。没法子,实在没法子了”
李至的心,好像被又苦又辣的酒慢慢地浇透。
他看清杜云凉说每一句话时,都是面色平静,就像他以前审问那些犯人的时候,那些人交代自己的往事,亲人如何一个一个离去,自己受过何种难以形容的苦,如何逼不得已做出这样的抉择,他们脸上的表情也是这样,平静得连一丝安慰都显得多余。
伤心难过到极处,是无法安慰的,因为他们太伤心了,以至于他们都意识不到,自己实在是很伤心。
那种麻木的平静,李至熟悉极了,他没法说出一句安慰的话,他知道杜云凉要听的也不是安慰的话。
他只是觉得自己无能。
杜云凉道:“李至,你现在可以说,钱不是什么好东西,可那是你没经历过!到你父母皆垂老,儿女要成家的时候,你拿什么供养?到你白发鬓边生,不愿再奔忙的时候,你有什么凭依?世人爱财,难道只是为了富贵?生老病死这四个字,贫者苦苦哀之,富者泰然处之,从古到今,都是一样的道理”
李至说:“够了,你不必再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
杜云凉见好就收,她为了说动李至,夹七夹八,连自己都快被说动了。
他要是再不答应,那她也没什么好说了。
李至端起刚才洒了半杯的酒,一饮而尽,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吵得他头疼不已。
她在岭南的前半辈子太苦了,李至想,最起码,不能让她在京城的后半辈子也一样苦。
“只要入籍的事情解决了,我就没得说了,在青刀卫之外,我全力以赴”李至低声道。
曾居道长吁一口气,笑道:“我本来最担心你这一关难过,万幸,有云娘在,不然还有谁能把你说动!”
杜云凉笑中有几分无奈,她说道:“还是李至体谅咱们,要不然凭我胡说八道,怎么能把他说动?”
祝宁晖呵呵附和道:“正是这个道理,云娘说得很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谁还没有个三难五难的时候?李大李至兄弟能体会咱们不容易,那是难能可贵的事”
杜云凉牵了牵嘴角,这恐怕是祝掌柜头一次积极赞同她的话。
“商籍的事情,我想不必着急”曾居道慢慢道:“若是咱们四个之外,再找到一个已经入了商籍的人合伙,咱们就名正言顺了。我想咱们要找的这个人,也不需多么厉害,只要头脑清楚,有些行商经历,最好能够抛头露面,不给咱们丢脸,就行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祝宁晖拍案道:“我早就想到这个问题了。咱们几个身份都有些特殊,李至兄弟是当官的,我是钱庄的掌柜,曾三爷家里全是朝廷中人,身上都担着干系,不好出面张罗,而云娘身份无碍,人又机敏,本来很合适,但偏偏是个女子,就算穿男装,难免有被人识破之患,所以全不合适。但做生意,总得有人出面才好办事,现在倒好,刚巧一箭双雕!所以终究要五个人,才合阴阳五行之道”
“五行无常胜,相生相克,互有胜负,祝掌柜这一比,比得妙”杜云凉不咸不淡地打断了祝宁晖,趁祝宁晖还在愣神,开口道:“既然咱们全都是曾三爷找来的,那么这商社自然也是以三爷为中心,第五个人,必得三爷自己来找,而且最好别是相熟之人,关系越远越好”
李至点头:“说得没错,但不光是越远越好,最好这个人不了解你,关系不太亲,又须得有那么一些关系,使他受制于你,你十分了解他”
杜云凉道:“对,还有,就是这人不能全无心机,又不能太有心机,有所谋求,又不能太过贪婪”
李至道:“而且,这个人最好有些一眼能看得见的毛病,但又不是很严重的大毛病”
杜云凉道:“再加上一条,这个人最好是寒门出身,要么就得吃过些苦头”
李至:“这人还得”
杜云凉:“这人最好”
“够了够了!”曾居道被说得一个头有两个大,他由不得喊道:“你们说的这些,我根本记不下来,而且这么多条件,哪还有合适的人选?”
李至和杜云凉对望,也很无奈,这些话,是杜云凉一步一步从南到北走出来,李至一句一句从善到恶审出来的经验之谈。
再掏心掏肺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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