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在中堂发了一通火,惦记着吏部双月选官的事,急匆匆出了文渊阁,刚走到轿前,只听身后有人唤:“师相,留步!”他回头一看,是归有光在两个仆从搀扶下正往这边挪步,便转身去迎。
六十六岁的归有光是当代名流,文章大家,与文坛领袖王世贞地位相当。但他科场不顺,自中举后,连考九次,历经二十七年,在六十岁那年方登进士第。这科会试,高拱做副主考,又是归有光的阅卷官,是以归有光就是高拱的门生。归有光以文坛名宿,却被分发做知县,与官场格格不入,曾修书向高拱倾诉苦闷。高拱掌铨后,即升调他为南京太仆寺丞,旋即调任内阁制敕房,参与纂修《世宗实录》,列文学侍从之位。他感激高拱的知遇之恩,夜以继日地翻检旧牍,拟写文稿,身体日渐不支。
一股寒风吹来,归有光稀疏、雪白的胡须飘起,他颤颤巍巍要给高拱行跪拜礼,高拱拦住他,叫着他的号道:“震川,你有何事?”
“师相,学生……学生恐不久于人世。”归有光喘着粗气说,“有几句肺腑之言,欲陈于师相。”
“震川,若身体不适,不妨多休息,不可强撑。”高拱安慰道。
归有光戚然一笑,摇了摇头,道:“师相,国朝正德、嘉靖两朝积弊多且久,财匮、兵弱、吏玩而夷狄窥伺,盗贼纵横,前之当国者倶束手无策。天下之势,不能制于微而制于有形,必有天下之才气、负天下之重如师相者,而后能之。”说着,向高拱抱拳一揖。
“多谢震川信任。”高拱一笑道。
归有光喘息一阵,道:“师相甚知,大宋至熙宁之世,承积弊之后,当宜改弦更张之日,神宗以英睿间世之资,锐然有为,始用王荆公变法。当是时,天下之士群起而争之,君臣力排天下之议而行之不顾。然则,以天子、宰相之势,终不能以力胜天下之士。”
高拱心里“咯噔”一声,脸色严峻起来。
“师相!”归有光似乎已没了气力,哽咽着低声道,“力排众议之事,当慎之!权势在握,固可行于一时,久之则人心离散,师相即自处危地矣!”咳了几声,又道,“师相面对积弊,心中焦灼,学生甚知,然官场贪墨、奢靡已久,促迫之政,何能堪之?是以师相不可操劳过度,施政亦不可急于求成。”
高拱这才明白,归有光是劝他不要急迫,不要不顾及舆论,只好苦笑一声:“我也想慢慢来,可是,”他掀起长须,“花甲之人,时不我待矣!”归有光还想说什么,急促的咳嗽声让他说不出话来,高拱忙吩咐仆从,“此处风寒,快送震川回家休息吧!”言毕,匆匆登轿而去。
到得吏部,尚未下轿,高拱就吩咐侍从:“叫张侍郎到直房来见!”待走到直房门口,张四维已候在那里,高拱一扬手,“子维,出师不利,令舅的奏本被发回重议了。”
“啊?!这……”张四维愣住了,“御批上不是说刊示廷臣,会议可否吗?怎么直接驳回了?”
“反对声音甚高,大司马耍滑头,把难题推给令舅了。”高拱边入座边道。转身一看,张四维还楞在门外,不悦地说,“磨磨蹭蹭做甚?快进来!”
张四维知高拱心里憋着火,虽挨了训斥,却也未觉难堪,边快步往里走,边道:“四维看,郭乾不惟是耍滑头,他本身就不赞成!”刚落座,又忧心忡忡地说,“圣旨上明明写着要廷议,兵部就敢题覆直接驳回,内阁也票拟准了,看见朝廷反对势力大的很啊!”
“你转告令舅,务必顶住,上紧奏来!”高拱语气坚定地说。
“可是,朝廷驳回,立马再以原案奏来,会不会被诬为蔑视朝廷?”张四维苦着脸说。
“有我顶着,不必有此顾虑!”高拱断然道,沉吟片刻,又嘱咐说,“不过再上疏,要先把先帝禁开马市与此番封贡互市的不同说清楚。不的,那帮人抓住这个不放,又有先帝敢言互市者斩的明旨,委实不好招架。”
张四维一脸愁容,虽则点头,却也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
二十一年前,俺答率大军一路南下,突然古北口,围困京师达八日之久,投书求贡,声言若不允就攻打京城。满朝文武退敌无着,只得答应,俺答果退兵,方有大同马市之开。彼时的马市,不允商人介入,户部拨款购买绸缎布匹,运往大同,定价换取胡马,每匹马价高达银二十两。这本是屈辱退让之举,先帝耿耿于怀,俺答又提出北虏穷困之家无马,请求以牛羊入市交易,先帝即籍口北虏贪得无厌,下令关闭马市,并明令有敢言封贡互市者斩!高拱心里明白,要规避先帝不准与北虏互市的明旨,不那么容易自圆其说,张四维为感到难并不奇怪。
见高拱沉吟不语,张四维心有余悸地说:“若非玄翁在内主持,家舅何敢上封贡互市之议?诏令煌煌,这可是杀头之罪啊!”
高拱慨然道:“若非令舅弘才赤忠,孰能为?若非某愚直朴忠,孰肯主?国之大利机,势必丧失!”他一扬手,“让令舅放心,纵有千难万险,高某承当!”
直房的氛围,顿时有股悲壮气息在迤逦升腾。沉默了片刻,高拱指了指书案:“子维,你坐过来。一路上我已暗自斟酌了词句,你记下来,转给令舅。”
张四维坐定,展纸提笔,看着高拱,等待他口述。高拱起身,边缓缓踱步,边口授道:“查得先朝开马市之议,起于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