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在花厅候了小半个时辰的张居正,一见高拱走过来,忙起身相迎,躬身深深一揖:“居正给玄翁请安!”
高拱故意咳了一声,也不还礼,径直在左边的椅子上落座。张居正跑过去,坐在右手的椅子上,这是他往昔常坐的位子。曾经的废寝忘食商榷治道的场景,恍然就在昨天。可是,风云际会,已经身在中枢的昔日盟兄弟,彼此猜忌着,场面变得很是尴尬。
“玄翁,居正昨晚就想来谒,一则时辰晚了,一则玄翁家里有客人,延宕到了今日。”张居正以讨好的语调说。但言外之意,却是在提醒高拱,他知道那些个门生故旧在煽惑挑拨。
高拱摸不清张居正的底细,不知昨日他已来过,还是差人来过,也不明白他这句话是话里有话还是随口一说,索性不回应,端坐不语。
张居正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高福,退下吧!”高拱一扬手道,“不许人来打扰!”
自吕光说到徐阶与严嵩角力时遇到危机如何应对这句话,张居正就决计放下身段,以负荆请罪的方式,求得高拱的谅解,化解危机。但当面对高拱的时候,他的自尊心,又让他一时难以出口,嗫嚅再三,每每欲言又止。花厅里,陷入难堪的沉默中。
高拱瞥了张居正一眼,见他表情举止大异于往日,似有话在心却难以出口,忍不住道:“你有什么话要说?”语气居高临下。
“玄翁,这个这个……”一向出口成章的张居正,红着脸,支吾起来,“曹大埜,这个、这个参劾玄翁之事,谓我不与知,居正、居正不敢如此说!”他斟酌词句,吃力地说。不等高拱回应,就起身走到高拱面前,深深打躬作揖,“事已至此,都怪居正一时糊涂,请玄翁、中玄兄,饶恕小弟的罪过!”
高拱用力一拍扶手,又蓦地高举右手,食指指天,大声道:“天地、鬼神、祖宗、先帝之灵在上,我高某平日如何厚待你,今日乃如此,为何负心如此?啊?!”
张居正愣了一下,面色通红,脸上阵阵发烧,举起右手,发起了毒誓:“玄翁以此责居正,居正将何辞?但愿玄翁饶居正一次,居正发誓必痛改前非,如再敢负心,我有七子,当一日而死!”
高拱被张居正的毒誓吓了一跳,但他不想就此罢休,依然沉着脸大声诘问:“昨姚旷封送秘帖与冯保,说是‘遗诏’,我当国,事当我行,你奈何瞒我,而自送遗诏与冯保?我观封帖,厚且半寸,都写些什么?安知其中无谋我之事?”
张居正“嗵”地一声双漆跪地,叩首道:“玄翁以此责居正,居正何地自容?今但愿中玄兄赦罪,容弟改过!”
高拱并未问出所以然,但看着眼前的张居正,一脸委曲,叩头谢罪,心顿时软了下来,摆摆手,以吩咐的口气道:“坐下说话!”
“多谢玄翁体谅!”张居正爬起来,又躬身一揖,退回、坐下,慨然道,“居正忆昔中玄兄多年的教诲,愧疚不已。居正入仕,每遇困境,总有中玄兄指点,若非追随中玄兄,居正安有今日?玄翁是兄长,亦是恩师,望玄翁仍以弟、以生畜居正。”
高拱很受用,虽未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却由愠怒变得和蔼起来。
“居正闻得,科道有欲上本劾居正者,玄翁知否?”张居正试探着问。
“嗯,科道啧啧有言。”高拱摆出一副轻松驾驭大局的姿态,一扬手道,“你不须困心,我已托四言官遍告科道,力止之矣!”他瞟了张居正一眼,“怎么,叔大不知道?吴文佳、周良臣皆楚人,用此二人者,就是想让他们告知你。竟未告叔大知之?”他摇摇手,“事情都过去了,你就放心吧!”
张居正脸上略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旋即起身,又一次走到高拱面前,躬身一揖:“中玄兄爱弟如此,弟夫复何言?!”
“好了好啦!”高拱又摆摆手,“坐下说话坐下说话。”他突然叹息一声,“叔大,皇上、皇上……”他说不下去了,飞快地眨了眨眼睛,顿了顿,语调沉重地说,“一切当以君父为重,千万不能再闹出什么风波了。”
“玄翁说的是。”张居正侧身重重点头。
高拱暗忖:叔大发誓痛改前非,正可借机检验一回,便道:“叔大,目今要大修内治,要做的事情太多,内阁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实在忙不过来,这事,我看不能再拖下去了!”语气是决断性的,像通报自己的决定。
“玄翁说的是,”张居正忙道,“居正听玄翁的。”
“想必,这回内里不会驳回了吧?”高拱故意说。
张居正尴尬一笑:“皇上病重不能理事,既然玄翁定了,内里谁敢驳回?”
高拱得意一笑:“看结果吧!”
张居正明白高拱的的意思,却不愿再回应,他见此行目的已然达成,再勾留下去,恐节外生枝,遂起身告辞。
“游七,你这就去,传吴文佳到府!”出了高府,张居正掀开轿帘,吩咐游七道。
张居正刚进家门,吴文佳正好也到了,站在垂花门向张居正躬身施礼。张居正阴沉着脸,像是没有看见,顾自往书房走去。吴文佳提心吊胆地跟在身后,待进得书房,张居正转身瞪着吴文佳,大声呵斥道:“如此大事,为何不禀报?!”
吴文佳浑身一颤,故作茫然状,心里却在盘算应对之词。
“玄翁明知你是楚人,特召你去,就是要你禀报的,你何以不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