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有人在临时营地里吹响了笛子。
细细一听,是徐兴国。
徐兴国当兵之前就喜欢吹笛子,当兵的时候,行李中藏了一根笛子。
笛子陪着他从新兵连走到教导队,从教导队走到了特种部队,他一直带着。
像庄严和徐兴国这种兵,平素里能又闲暇吹笛子的时间并不多。
上一次吹,庄严记得好像是在抗洪那会儿。
那天晚上,营地里很静。
平日里吃饭是最热闹的时候,这里不是正规的营区,所以没有那么讲究和那么多的规矩,很多时候都不在竹棚搭建的临时饭堂里吃饭,端着饭盆走到营地的草坪上,蹲着或者直接坐下,一边吃一边侃大山。
说说今天自己排了多少颗雷,吹吹自己又收到了远方女友的来信,暂时还没恢复成单身狗。
可是今天的饭点却异常安静。
庄严端着饭盆坐在地上,看着里面的饭菜,怎么都吃不下。
他刚从县里的医院回来,“大虫”没了。
人没熬到医院,就失血过多没了。
生命可以很坚强,但生命又可以很脆弱。
“大虫”是在布置扫雷弹的时候出的事。
13号雷场在两座山中间连接处的山脊上,地形复杂,勘察过后,带队的指挥员让喷火兵先烧了一次,然后开始布置扫雷弹。
“大虫”在坡顶,将扫雷弹一节节链接起来,慢慢下面的雷区里延伸。
由于下过雨,地上十分湿滑。
起初背着器材上山的时候就已经千叮嘱万嘱咐要小心地滑。
上山路上没出事,倒是到了雷区出了事。
“大虫”是踩在一块青石上作为支撑点,人半坐在地上作业的,其中一节“扫雷弹”链接完后,他转身去拿放在身后的另一节扫雷弹。
没想到手碰到那堆扫雷弹,其中一根居然顺着坡向下滑。
一根扫雷弹2公斤,如果顺着坡往下滚,一旦触碰到某些没有烧毁的雷上,很有可能引发爆炸。
周围都是在布雷的战友,“大虫”失误之后想挽回一切,他猛地朝一旁伸手,抓住了那根向下滚的扫雷蛋,却忘了脚下的支撑点已经移位。
湿漉漉的石头本来就像涂过油一样滑溜,“大虫”脚下打滑,人失去了重心,直接从坡顶朝雷场里滚了十多米……
一连爆了两颗雷。
一颗炸断了“大虫”的左腿,一颗直接在大腿上方靠近屁股的地方爆炸。
一前一后。
他被炸得整个人在空中翻了个身,撞在雷区边的一棵树上。
血当场喷起有一米多高,树都染红了……
“吃不下?”罗兴在庄严的身旁坐下。
他看到庄严将饭盆放在地上,呆呆看着自己的双手。
那双手上,全是血。
血是大虫的……
“唉……”罗兴叹了口气,说:“去洗个手吧,洗完回来吃饭。”
庄严的眼睛很红,看起来很难受,鼻子一抽一抽的。
“我还是没能救他……”
语气里充满了自责。
罗兴安慰说:“那不是你的错,你不是医生。”
“班长。”庄严说:“这是第二次……第二次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战友死在自己的面前。”
说着,眼更红了。
罗兴道:“庄严,你是特种部队的兵,你要坚强。”
庄严忽然哼了一声,说:“我也想坚强,我曾经也以为自己是无比的坚强,我觉得我能承受一切,我接受过所有陆军特种部队里最艰苦的体能训练,我反审讯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是我任何时候都可以跟自己开个玩笑,把自己逗乐,把痛苦都赶走。”
说着,他转过头看着罗兴。
“可是,班长,人命却不能开玩笑,我怎么能看着战友死了,我自己跟自己说,嘿!庄严!你要坚强,来!乐一个……”
说着说着,泪水簌簌地往下掉。
罗兴忽然感到一阵心酸,捂住了自己的嘴,假装抹了一把嘴上的油。
偷偷做了一次深呼吸,罗兴说:“庄严,不骗你,我哭过。我来这里一年多了,在这里我见了不止一次这样的事情,有我们自己战友的,也有边民的。惨,都很惨……”
他摇摇头,克制住情绪。
“不过……”
他转向了庄严,说:“你得明白一件事,你即便在这里坐着哭到天亮,大虫也不会活过来,牺牲了就是牺牲了,可是这里的地雷你不去扫它,它就不会凭空消失。这活儿,总得有人干。你觉得‘大虫’在天之灵,那些牺牲的战友或者被炸残的战友,是愿意看着你坐在这里伤心,还是愿意看到你精精神神走进雷场,扫掉那些该死的地雷?军人不能忽视牺牲,但也不能在牺牲面前止步,这个职业,就是要面对牺牲最多的一个群体。”
说罢,伸出手拍了拍庄严的肩膀。
“去吧,听老大的话,把手洗干净,回来吃饭,今晚早点休息,明天继续干,明天我们就要去13号雷场了。”
庄严总算从木然的神色中缓了过来,刚想起身,忽然又坐下,扭头看着罗兴。
罗兴本以为自己已经彻底说服了庄严,彻底让他理解什么叫做牺牲。
没想到,他忽然又坐了回来。
“你……”
没等罗兴说完,庄严打断了他的话头。
“班长,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罗兴松了口气,说:“你问吧,我知道的只要不违反纪律,都告诉你。”
庄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