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侧过头,觑了眼赵寒泾,瞳仁里闪过一丝警惕。
而小郎中正捧着碗,专心地喝热糖水,甜甜的糖水直暖到胃里,眼睛都满足得眯了起来。他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然踩在根晃晃悠悠的悬索上,一个不慎就要跌下去,浑身的骨头血肉都会摔得稀烂。
冯阿嫣想,大概自己和冯烟最大的不同,便是她容不了这种模糊,她没那个放长线钓大鱼的闲心思。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她不情愿陪着一个伪装的高仿货虚情假意,更不忍心对着真正的可怜人喊打喊杀。抓紧时间求个结果,是真的,便履行承诺,替贺先生照顾好他;不是真的,便翻脸清算,吊起来细细拷问一番,问完了给个痛快。
下定决心,她三口两口吃完饼子,把那沓纸卷巴卷巴往袖子里塞,却发现袖子里揣着什么东西。抽出来一看,是方手帕,干干净净的白色,什么花样都没装饰。冯阿嫣捏着那方手帕,想起“平行公文”里关于这帕子的几句描述,暗暗骂了一声娘。
娘的,即便这人的确是假的,那她也下不去手了。
到时候……到时候交给冯烟吧,冯烟够心狠,冯阿嫣是比不了的。
她闭了闭眼,把所有的波动都敛回心底。转过身去,扮出一副笑脸儿来,冲他扬了扬手里的物什:“哎,你这帕子,等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赵寒泾察觉到对方笑得不太对劲,只当她看了冯烟的记叙,想起来年幼时那些事,心里又结上了什么疙瘩,于是劝说道:“你要是又想起来什么,心里不舒坦了,便同我讲,可别硬憋着,要憋出毛病的。”
冯阿嫣有点儿烦躁地拨着黄表纸的毛边:“不舒坦了,同你讲?”
“对啊,我是郎中啊,我答应了要治好你的。”小郎中歪着脑袋,努力强调两人之间的利益关系,“何况你也答应过我,等你双魂症全好了,就带我住到京城去,好吃好喝地养着我,还说要给我买什么大被子,鹅毛絮成的……我只要治好你,下半辈子就都不用愁了,这买卖多划算啊。”
“噗,你是只要好吃好喝就不发愁?”她看起来像是被逗乐了,但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不然呢,你再给我说个漂亮的媳妇儿?”赵郎中没发觉对方的异常,他依然记得冯阿嫣对他的评价,并且耿耿于怀,逮个空就要呛回去一遍,“就我这个老牛拉破车的糟烂架势,早晚散架子,那是耽误人家闺女呢吧。”
瞧这个胆肥了的小郎中哟,音容里全然透着一股子少年人的朝气,神色也活泛得紧。他正介于孩童和成人之间,有些稚嫩,却又格外老练;他笑起来的时候,已然有了些贺先生的影子,但他却不完全等于当年的贺先生——他是赵郎中,赵寒泾。
赵寒泾,冯阿嫣在心底喃喃祈祷着,你可……你可千万别是个假的。
而小郎中一直偷偷觑着她,见她神色逐渐晦暗不明,没由来一阵发慌:“你……你该不会是反悔了吧?”
要是她反悔了……要是她反悔了……
赵寒泾端着碗坐在那儿,兀地想起那个梦来,只觉得后脖颈子直发凉,浑身都疼得慌。
要是冯阿嫣真的反悔,他一定会被灭口的……就在这间屋子里,被一刀砍死一根麻绳吊死或者干脆用被子闷死。然后尸体就会被丢进屋后的小瀑布,烂成一副骨头架子,永远地闭嘴,永远也不会被人发现。
双方力气差距得太悬殊了,他连挣扎的机会都不会有,最多哭着喊两句“饶命”,还不一定有用。
“我叫冯阿嫣。”
“哈?”小郎中正哆嗦着往后躲,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自我介绍给吓了一跳。
“因为养济院的老管事说,烟这东西,最是摸不到抓不着,没着落的,不吉利。不如叫阿嫣吧,将来长大了,像你姆妈一样,做一个巧笑嫣然、贤淑慧质的好姑娘。”她眼前又闪过那只跌落在地面的燕子,想起那位身形佝偻的老人来……燕子的羽毛是冰凉的,老人的手是温热的,“阿嫣这个名字,我前后只用了不到一年,所以,我大概是没办法讨这个口彩了。”
哪怕你是假的,我也要把想说的话都说完,想告诉你的都告诉你。
自从那只燕子跌落之后,冯阿嫣便再也经不得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