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周瑜同时收到了两封来自远方的信。
其中一封来自委身于袁术手下的孙策。自孙坚去世,而他也举家搬离庐江之后,周瑜大约有一年未曾听得他的消息了。孙策的笔迹扎实张扬,言辞之间却俱是隐忍与悲愤。他过得不算很好。守孝事毕后,孙策便去寿春找袁术讨回之前父亲的旧部。却因袁术首鼠两端,是个出尔反尔的小人,虽然承诺了将孙坚旧部归还孙策,却又令他去丹阳召集兵勇,如此方能归还其亡父旧部。孙策无奈,却也只能照循。他一心想要为父报仇,而今却寄人篱下,连一支像样的军队都拿不出手。他的白纸黑字之间,缀满了萧瑟的秋风。
——我虽知复仇一事不可操之过急,然则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实非我所愿也。
孙策在信中这般诉说道。周瑜又何尝不知袁术并非英杰,只是孙策若想自立,必然要经历这样的一番隐忍与委屈。以孙策刚烈固执的个性,一次两次倒还能屈能伸,可若是日久天长仍不被礼遇,想来他大约会忍耐不住罢。
周瑜给他回了信,又附上一片前日新摘的枫叶,叮嘱他遇事切莫冲动。若有来日,自己定当襄助。
另一封信,来自当时已身在京中与父亲团聚的司马弦。打开信笺的时候,周瑜竟恍惚觉得她仍在此地,天涯比邻。
司马弦的字清雅秀气,与当年并着自己回去之后的生活,从回到温县开始,一直到近日在京中与父亲共享天伦。满满的三大页纸,几乎将她这一年间所见所思皆尽述于此。而这其间,自然也提到了拟字的事。
——周郎,我本不该再与你往来书信。只是唯有此事,我无论如何也想告诉你。我已向父兄求了封字,唤作“嘉琰”。我本不喜玉而喜顽石,只因你如瑾似瑜,我才得以略观其美质而已。
——若说这字里掺杂私心,倒不如说这私心是何等酣畅淋漓,以至于大哥险些不能答应。
——正月里我走得匆忙,未能带走任何一件与你有关的物什。只有这嘉琰二字,算是我留给自己的回忆。它有关于你,因而我很欢喜。
“嘉德懿行,琰琰容华。这字着实很衬你。”周瑜笑着,有些喃喃地轻声自语。自她离去后,他总想给她写信,却又不知她如今居于何处,更不知该写些什么。从前舞文弄墨都是信手拈来的少年才子,在给心上之人写信时却词穷得令自己都发笑。
正当周瑜铺开信纸欲写一封回信时,房门在此刻被无声地打开了。
他抬起头,只见母亲一个人站在门口。她的神色踌躇,似是欲言又止。
“娘,您怎么来了?”周瑜连忙起身迎了上去。若非实在有要紧的事务,母亲是不会亲自过来的。
“瑜儿,有一件事……娘必须亲自来找你。”
周瑜的母亲是个端庄温柔的妇人。她出身名门,又明媒正娶地嫁进了周氏大族,为人处世总是大气而淑雅。无论是对待下人,亦或是自己的孩子,她都一贯保持着沉着端庄的姿态。可现在的她,看向周瑜的眼神飘忽游离,双手不自然地攥着,口将言而嗫嚅,头顶的珠翠随着仓促的晃动而轻声发响。
周瑜觉得母亲今日有些不对劲,却也不催促,只静静地看着她。待到母亲酝酿半晌,似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她方才犹豫着开口道:“……瑜儿,娘知道司马氏是个好孩子,也知道你放不下她。可是,长久以往……你已是十七岁了。”
“娘是要为我说亲吗?”周瑜笑道,似乎全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此事不急。儿子在心里早已认定阿弦是我毕生唯一的妻子,如今不过是想努力澄清天下,好早日结束这仓皇乱世。儿女情长,我不愿再放在心上。”
“那你可曾想过周家的香火?难道你要为了一个不会再回来的人而终身不娶?”
面对母亲急切的质问,周瑜沉默了。他又何尝不知?倘若就此终身不娶便是不孝,可他更不愿就此辜负了自己,也不想辜负那素未谋面的姑娘。因而娶妻之事,能拖多久便拖多久才最好。
“你刚被退婚,正是周家颜面扫地之时,但却有人不计前嫌地想要嫁给你……论才貌,这位世家小姐倒也不输给那孩子啊。”
“前嫌?”从母亲言语的罅隙之中,周瑜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同寻常的蛛丝马迹。一丝不安自他心里升腾起来,逐渐化为晦暗的疑云。在那如雾般朦胧而沉灰的颜色背后,仿佛间有千丝万缕的回忆交错织覆,在脑中编成那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
不愿意想起,更不愿意再见到。
母亲似乎自知说漏了嘴,手指不自觉地遮掩了一下唇角,却仍是强装镇定地谆谆道:“人都在府里坐着了,别管是谁,你就去见见罢。”
“是顾瑶吧。”周瑜低垂着双眼,漫不经心地戳破了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余光瞥见母亲的脸上多了几分尴尬,却仍是轻轻点了点头。他感到失望极了。当年几家人互相往来,司马弦曾多次拜访过母亲,她是相当中意和怜爱司马弦的。当年顾瑶将司马弦推下水中的事,母亲也相当知情,只是自始至终不曾表明态度,更不曾责备过顾瑶。司马弦高烧不醒的那几日,忙得焦头烂额的周瑜也只听得她悄悄问过一句,倘若这姑娘真的醒转无望,他是否会在来日娶顾瑶做正妻。言罢,倒也自觉好笑地辩解,说自己不过是随口问问而已。
彼时听来不过是无心之词,而今想来倒真是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