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晚上不是太亮堂,因为地界儿大,主子又少,点灯的宫不多、每个宫室当中的灯不过几豆,只有坤宁宫灯火通明,仿佛油灯不要钱。
余知葳眼睛先前受过伤,虽然早都好了,但是惊蛰总怕她晚上这么折腾熬坏了眼睛,非得给她将灯点得快又亮如白昼了才肯罢休。
桌上堆着一大沓奏章,上面替着内阁的草拟,余知葳翻了翻,今儿都是陌生的字迹——今天当值的既不是谭怀玠也不是陈晖。
小皇帝贺霄前十几年就只知道玩乐,玩得差点儿就要“伤仲永”了,根本没办法过这种秉烛达旦烧灯续昼的批奏折生涯,所以全权丢给了余知葳,自己找淑妃夏锦繁去了。
反正本来今日就该轮到夏锦繁。
余知葳巴不得这样,赶紧乐得答应了。
内阁当中除了谭怀玠和陈晖的字迹,余知葳没见过别人的,于是只能先把这字迹记下来,明日再问问当值的是哪位阁老。
她哪笔杆子戳着脸,撑着头看奏章,惹得旁边的惊蛰好几回都转过脸来看她:这么着能戳出酒窝来吗?
过了一会儿,余知葳注意到了惊蛰正盯着她看,于是抬起头来冲着惊蛰笑了一下,正当惊蛰以为余知葳要问她累不累的时候,余知葳果然开口了:“惊蛰啊,你如今在本宫身边研朱砂墨,有没有一种红袖添香的感觉?”
惊蛰有点儿疑惑,咱们俩都是红袖,究竟谁添谁的香。
她砸吧砸吧了嘴,想了想自家主子向来的脾性,大概是觉得自己添她的香了——毕竟她是当初余知葳要的“杏眼桃腮杨柳腰”的小丫鬟。
想到这里,惊蛰不禁叹气。
余知葳仿佛是知道惊蛰在想些甚么,轻笑了一声,伸手拿了下一份奏章。
看贴在上头的票拟,是济南府来的请安折子并近期山东承宣布政使司的情况。
余知葳记得好像开春雪化的时候山东布政司的黄河河段闹凌汛来着,当时皇帝正忙着大婚,治水的事儿就全权安排给了山东巡抚了。
后来没再听说怎么样,大概是治理得不错。
余知葳展开奏章的时候想,治水算是安民的大功绩,下回入京述职的时候说不定就要迁升。不过不是所有的官员都爱做京官的,封疆大吏天高皇帝远,想怎么快活怎么快活。要是迁升,说不定是想去个更富庶的地方,譬如江南。
余知葳暗自揣度着这位山东巡抚的心思,将奏章展开了。
这位巡抚名叫卞璋,字令玉。
请安折子除了“恭请万岁圣安”之外没别的特别的,余知葳扫了一眼就打开了山东巡抚卞璋的另一份奏章。
“灾民安顿已成,百废待兴。偶有小疫,可防可控,不成大观。尝有暴民为乱,不成气候,臣集兵以慑之,散如鸟兽焉。”
嗯,没啥大事儿。洪灾灾民都安顿完了、疫情控制住了、甚至连刁民暴乱都镇压了。这哪叫百废待兴,分明是百废俱兴,四处都是一副灾后重建欣欣向荣的景象。
是该迁升了。余知葳心道。
她刚把这东西搁下,愣了还不到两次呼吸的时候,就又把那奏章拿起来看了一遍。
“偶有小疫,可防可控。”“偶有暴民,作鸟兽散。”
是该歌功颂德一下。
可是按理来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前有水灾,后面跟着的不是瘟疫就是暴民,连给朝廷知会都没知会一声儿,递上来折子就是解决了。山东不是富庶的江南,当时闭关的时候也是先就着胶东湾“没用”的几个港口来,他这家伙究竟是怎么把一切周转开来又顺顺利利地安排下去的?
总不能是靠印堂发亮,全赖运气罢?
这人得有多大本事,怎么以前没听过山东有这样一位厉害的父母官唤作卞璋。
他要是真有这么大的本事,那早都该“治国平天下”了,何至于在山东混。
要么就是这家伙深藏不露,要么,就是这整件事都深藏不露。
余知葳在一边的白纸上写下了卞璋二字,用的正是拿来批红的朱砂,两个字红艳艳的,仿若血染。
朱砂写人名,不吉。
我得查查这个人。余知葳如是想。
批奏章的皇后娘娘一直忙到深夜,桌上的油灯一跳一跳,陪着余知葳一同忙碌到了后半夜。
直接导致了余知葳第二天早上给蔺太后请安的时候差点起晚,手忙脚乱收拾了一通,几乎飞跑到了慈宁宫。去了以后发现太后她老人家还没起来,余知葳按着胸口,气闷道,方才白瞎担心半天,还让抬步辇的的小内侍一阵飞奔,险些把她心脏颠出来。
得亏没吃饭,这要是吃了饭非得把饭也吐出来不可。她要是真吐在太后宫里了,估计就要传太医给她诊断喜脉了。
是不是没诊出来还要罚她。
去给自家婆母请完安之后,又得回坤宁宫,接受贺霄那两位后妃的请安。
余知葳痛苦地哀嚎,难道做皇后的特权是要比别人睡得更晚起的更早?
发完牢骚的余知葳很快就觉得十分困倦,听着夏锦繁半尴不尬地和她闲扯,那真是听得昏昏欲睡。
田双玉有样学样,见皇后娘娘精神不佳,她也跟着大胆地小鸡啄米。
夏锦繁脸色铁青——听我说话真有那么无聊吗?
余知葳断断续续听了半天也没听见夏锦繁说出点儿有用的东西,干脆一挥手。
各回各宫,睡觉去罢。
面色发沉的夏锦繁和迷迷糊糊的田双玉前脚离开坤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