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当年奉皇爷之命去湖广查抄张居正家时,曾在张居正书房内发现不少张居正生前与军中将校往来的信函。”
朱翊钧点了下头,也没去追问张诚指的是哪个将校军官。
反正万历皇帝当年治罪张居正的时候也从来没说清楚是哪个将校军官。
张诚接着道,
“张居正在信中说,军中将校升官,lùn_gōng行赏,取决于首级,一颗一级,规定得清清楚楚。”
“从前有个兵部的小吏,故意把报告上的一字‘洗去’,再填上一字,然后拿着报告让兵部的官员看,说字有涂改,按规定必须严查。”
“等到将校们的贿赂上来了,这位小吏又重新向兵部的官员报告说,字虽然有涂改,但经他仔细检查贴黄之后,发现原是一字,并无作弊,于是兵部官员也就不再追究。”
“由此可见,将校们是升是降,权力全在这个小吏的手里。”
“小吏们原没有敛钱的权力,但是只要他们能接触权力,他们没有钱也可以有钱,没有敛钱的规矩可以创造出规矩,这就是‘势所必至’的道理。”
“因此军中将校们不得不想尽办法地去敛财行贿,他们害怕那些吏,一定要贿赂那些吏,并不是指望从他们手里捞点好处,而是怕他们祸害自己。”
“皇爷也知道,现在军中的将校们少有不冒功的,呈上来的奏疏本本都是号称斩首多少多少,其中多有假冒。”
“要真追究起来,他们砍下来的很可能都是当地老百姓的脑袋,所谓滥杀无辜。”
“倘或没人较真,这些脑袋就是战功,大家升官发财,万事大吉;如果有人较真,这些脑袋就可能成为罪证,那帮将校罪过不小。”
“所以虽然小吏的官职甚至比不上军中的一位总旗,但是将校的命运着实就握在小吏手里。”
“皇爷现在要推行‘民推吏’,那就是想让老百姓去剥夺小吏的这种权力,那些小吏又怎么肯束手就擒呢?”
“老百姓甚么都不懂,他们才怕官畏吏,才肯交税服役,皇爷若是让百姓去制衡官吏,那官吏撂了摊子,谁再来为皇爷办事呢?”
张诚的这番话中有两套逻辑,表面上的那套话说得很浅显,暗里的那套却藏得很深。
朱翊钧却听懂了张诚藏在暗中的那套潜台词,太祖高皇帝都没能斗过这帮小吏,何况皇爷您呢?
但是朱翊钧却不以为张诚使用的这套话术是在轻蔑自己,在其位谋其政,倘或皇帝能斗过官吏,百姓能监督特权,哪里还有司礼监的立足之地?
厂卫的设立原本就代表着皇权对垒官僚的失败,张诚作为这场失败的衍生品和既得利益者之一,当然不希望皇帝“还政于民”。
他更希望的是皇帝对官僚永远缺少那么一点儿信任,永远需要通过宦官却接触官僚,制约官僚,这样司礼监才有足够的好处可以去吸引宫外的健全男性源源不断地成为太监。
张诚的这套逻辑在汉唐肯定是说得通的。
所谓“天子牧民”,便是将皇帝比作牧主,百姓看作牛羊。
牛羊的利益是吃好喝好繁殖好,别被狼吃了,这与牧主的利益是共同的。
可要是牧主干得不好,无非让牛羊多吃点苦,容虎狼多吃几口肉,与皇帝的个人福利关系很小。
皇帝已经拥有了全天下的牛羊,这宫里宫外又有的是奴才想要替皇上当牧工驱赶虎狼,皇上又何必为了吝惜牛羊那一点儿可能被误食的美肉而劳心费神呢?
牧主疏忽一些,无非是损失几头牛羊,可虎狼要是少了吃食,那可是要来同人搏命的。
朱翊钧却没有理会张诚的这句潜台词,因为他知道明末宦官的牧工是当不长的,他们的心眼不比那群专吃牛羊的虎狼少,
“百姓怎么会甚么都不懂呢?”
朱翊钧反问道,
“你入宫之前不也是百姓?现在懂得也不比阁臣少。”
张诚认真回道,
“那是因为奴婢这样的人在百姓中实属稀有。”
朱翊钧又问道,
“那近些年各地陆续造反起义的头目呢?他们也甚么都不懂吗?”
张诚笑道,
“皇爷这话问的,农民军能成甚么气候?都是一群流贼而已。”
“他们在自己家乡时因利乘便,东西流窜,有时还能使官军吃点亏,好像他们还有一些本事。”
“其实一旦他们离开本地,便一无奸细猾民供其驱使,二无饥民供其裹胁与号召,立刻就无从施其伎俩,能成甚么大事?”
“因此近些年各地作乱的流贼,无一例外地都被官军收拾得干净服帖。”
朱翊钧盯着奏疏没说话。
张诚又道,
“奴婢知道皇爷不是狠心人,皇爷只是一时被太仆寺的那群官气着了,其实这也不难办,只要皇爷一声令下,奴婢这就……”
朱翊钧开口道,
“其实这‘廷推’不仅可以让‘民推吏’、‘官推官’,也可以沿用到朕身上来。”
张诚蓦地一愣,一张嘴张到一半,舌头还抵着上颚,像是在一口热饭中忽然咯到了石子儿。
朱翊钧继续对张诚进行权利启蒙,
“设若你可以将朕选下来,不愿朕继续当皇帝就投反对票,那么你……”
朱翊钧话音未落,张诚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奴婢不敢!”
张诚朝朱翊钧“砰砰砰”地磕头,一句话四个字不到就已然磕了三个响